科学家创业 一场 AI 时代的 「中关村实验」：热土、火种与死亡鸿沟

每经记者｜李卓    每经编辑｜余婷婷    

4 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郑书新给第二天即将参加一场招生的 500 多名博士生，准备了两个小时的创业速成课。

这 500 多名博士生大多数连 「黑客松」（Hackathon，创新黑客马拉松，是一种限定时间内集中完成编程项目的协作活动） 都没有听说过。考试、科研、直博资格，才是他们的日常，作为中关村人工智能研究院副院长、北京中关村学院副教授，郑书新那一刻显得特别不安。

那天晚上本来 9 点钟下课，但是到了 11 点，当郑书新从教学楼一楼大厅路过，看到同学们没有散去，还在三五成群围着电脑激烈地讨论着。大厅里其实没有休息的地方，只有一排排的显示器，以及缠绕在一起的电线。这个画面让郑书新突然恍惚，他想起了当年在硅谷看到的那些车库和公寓：地板上堆满了披萨盒，卧室里不是大床而是上下铺，身无分文的年轻人、穷学生和刚融完资的创始人挤在一起。

第二天，郑书新的学生们在招生会上的表现让他备受震撼。那一刻，郑书新在想：有没有可能在这里也长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11 月 29 日，在北京海淀大悦信息科技园的千人报告厅，郑书新几个月前的演讲引发了对 「科学家为何要创业」 的深层探讨。

一年多前 （2024 年 9 月），教育部、北京市共同成立 「北京中关村学院」，同期由北京市科委建设 「中关村人工智能研究院」（以下简称中关村两院）。超常规的育人模式，每年 300 多名博士生入学，短短一年，中关村两院已经有数个教师创业项目和公司成立，融资数亿元，投后估值已经超过 10 亿元。此外，还有几十个学生项目破土而出。

在地处 「万亿 GDP 的海淀」，当中关村的创业内核转向 「算法与实验室」，年轻的科学家们躬身入局，一个全新的故事已然开篇。

科学家创业是不务正业吗？

当天，郑书新演讲所在地，正在举办 「2025 Xᴬᴵ科技节产业投资主题论坛」（以下简称论坛），主办方正是备受关注的 「中关村两院」。

深度机智 （北京） 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陈凯演讲   图片来源：主办方供图

深度机智 （北京） 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陈凯，也是北京中关村学院具身智能方向负责人，他是外界眼中一位典型的 「走出实验室」 的科学家。

值得一提的是，陈凯已经在人工智能领域学习工作了 15 年，完整见证和参与了这一轮人工智能革命的历次技术革新和范式转变，但始终没有决定下场创业。直到今年年初，他才萌生了创业的想法。

「经常被问到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机在具身智能这个领域去创业？并且，与这个问题相伴而生的还有两句话：具身智能这个赛道已经非常拥挤了，你们下场实在太晚了；具身智能这个领域太早了，你们现在下场实在风险太大了。」 陈凯在论坛演讲中自述。

而陈凯的答案是：要做难而正确的事。

虽然具身智能领域的创业如火如荼，但陈凯认为，机器人进入场景依然步履维艰。与此同时，机器人的产品不断涌现，以至于国家发展改革委在 11 月份新闻发布会上明确表态，要着力防范重复度高的人形机器人产品 「扎堆」 上市。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其实问题的核心在于机器人的大脑通用性水平是不足的，我们现在看到这些机器人只能在有限的场景里面做一些有限的任务，而且效率也不够高，这就极大限制了机器人整个产业的发展。正是看到了具身智能通用性的难题，所以我们决定去解决这一问题。」 陈凯说。也正因此，陈凯创业之初便确立 「以人类第一视角全模态数据破局」 的差异化路线。

陈凯的行动，给了郑书新一针 「强心剂」。

对于 「科学家创业」 这件事，郑书新坦言打过退堂鼓：「我们为什么要去创业？博士生、科学家的本分不就是做科研、发论文，这是我们每天的工作，为什么我们要去蹚创业的洪水？」 这是曾经困扰郑书新的问题，他清醒地知道，毕竟做企业和做科研不一样，要考虑融资、现金流、团队管理、产业研发、市场销售，还有那条漫长而难以跨越的 「死亡谷」。

就在陈凯创业几个月后，当看到其第一代机器人开始行走的时候，「我意识到，有些东西只发论文真的是长不出来的。」 郑书新说。

不止陈凯，郑书新另一位在强化学习领域深耕多年的科学家好友汪跃也在今年投身创业，更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创业不是科学家不务正业，而是让科学成果真正可以走向落地、走向世界，改变世界的那一步。论文可以证明某个想法是对的，但只有产品和企业才能让这个想法真正地进入千家万户。

全国首支 AI 领域孵化培育型创新基金启动，创业叙事正在被 AI 改写

中关村的创业叙事显然正在被 AI（人工智能） 改写。

当日论坛现场，《每日经济新闻》 记者看到，全国首支 AI 领域孵化培育型创新基金——中关村两院 AI 科创基金暨北纬万亿资金池建设正式启动，由中关村两院与上海大钧资产管理中心共同发起。据了解，该基金秉持 「投早、投小、投好、投 AI」 策略，采用 「用 AI 投资 AI、用 AI 孵化 AI」 模式，并配套 「前店后厂」 深度赋能机制，提供 「科学家、研究中心、算力、数据、产业资源」 全周期投后服务。

与此同时，当日，北京中关村学院教育基金会正式启动，北京中关村学院 AI 商学院同步揭牌成立。现场，腾讯、百度、小米、广汽等诸多大厂同台与中关村两院进行了政产学研战略合作签约。

这里无疑已是一片科技创业的热土。

据官方数据，2024 年，北京人工智能核心产业规模将近 3500 亿元，相关企业约 2400 家，其中独角兽企业 36 家，占全国一半以上，社会融资破千亿元，占全国近一半，已备案上线大模型 183 款，北京成为名副其实的 「全国人工智能第一城」。

鼎晖投资创始合伙人、鼎晖 VGC 管理合伙人王霖在论坛上分享 AI 大潮下的创投实践时感叹，现在无论是能源、算力、制造还是供应链，中国的创新都有着最坚实的基础，中国也因此成为创业的沃土。在这个循环里，排在第一位的是人才。

谈及具体 AI 人才，王霖表示，在美国 （AI 公司） 有一半是华人面孔，有些大公司甚至交流都用中文，这说明中国人才基础在世界上已经占到了一半。并且，在他投资的很多企业里，没有清华博士的都很少见。

清华大学教授、北京中关村学院 AI 商学院院长刘震演讲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李卓 摄

无独有偶，清华大学教授、北京中关村学院 AI 商学院院长刘震在论坛分享的一组数据也显示，全球顶级 AI 机构核心团队的 47.5% 为中国籍，国内教育背景占比高。他重点指出，面对井喷式的 AI 人才和潜在项目，不仅需要快速发现、触达项目，识别高潜人才，也要培育生态、提高转化率。而孵化转化的新要求，就是从 「找项目」 到 「育生态」。

在刘震看来，现在的 AI 创业主体已经从 「老司机」 变成了 「新生代」，发生了代际跃迁，比如月之暗面创始人杨植麟、宇树科技创始人王兴兴等都是 90 后。创业也从 「慢思考」 转向了 「快试错」，速度成为新的护城河。与此同时，创业的核心能力从 「硬资源」 切换成 「AI 素养」，同样发生了范式转换。

正如郑书新所言，硅谷的文化根生于斯坦福。斯坦福之所以能孕育出这样的文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开放式校园没有围墙，不把自己和外界隔开，企业、投资人、创业者可以自由进出，校园里遍布着功能齐全的小工作室，很多后来硅谷优秀的巨头企业都是从这样的角落里成长起来的。而 「中关村两院」 可能是全北京市唯一一家具有开放式校园的高校。

从 「实验室」 到市场，如何跨越死亡鸿沟？

当科学家成为 AI 创业主力军，AI 项目从实验室到市场最大的 「死亡鸿沟」 到底是什么？跨越鸿沟的关键成功因素又是什么？

对此，清华大学教授、无问芯穹发起人汪玉在论坛圆桌环节认为，关键因素第一个还是人，「我们做了技术，这个技术又通过什么样的人能够去辐射到市场，这个非常关键」。

汪玉同时分享他在 AI 时代的一个观察：从学校的技术到产业，链条非常短，短意味着快，「快」 就要求学校和外面的公司联动非常紧密，而 「紧密」 在目前体系下还要突破很多制度上包括身份、利益的各种关系。这种关系恰当的处理其实是需要学校包括中关村学院或者研究院这样一个新兴研发机构，和政府、产业之间充分打通，不是靠一方就能解决的。

而要回答从实验室走到市场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国科创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北京创业投资协会会长刘克峰在圆桌环节指出，第一个问题就是回答好 「谁来买单」。

「从实验室一打开门面对市场，往往有两种观点，一种是 『遍地是黄金』——我的技术、产品、服务谁都可以用，这个是觉得大风口来了，谁都会用我的东西；第二种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谁能用，因为我这个技术太先进，现在可能还没太多人理解，而且我的用途潜在性、可能性也是无限的，各种各样场景可能都会用到。」 刘克峰指出，这两种观点对于科学家创业来讲，其实是没有 「落地」。

至于怎么能够成功，刘克峰总结了四个要素。「第一个一定是技术性，」 他强调，看技术的领先性、独特性和门槛到底是怎么样？第二个，能不能真正解决行业痛点问题，避免 「自嗨」。因为实验室关起门来可能确实填补了某个领域空白，但是要看能不能真正解决产业界的堵点、卡点，也就是如何解决好应用场景。

「现在我们来看，科学院早期项目往往不是自己要长多大，而是对这个产业链上赋能的价值有多大。强链补链延链的特点技术，它如果能够赋能降本增效，技术应该就是好技术，能够为市场所接受的。」 刘克峰补充说，科学家创业的商业价值不仅体现在估值上，而是究竟能给用户带来什么样的商业附加值。

「第四个，我想就是团队了。」 刘克峰坦言，大家都关心科学家到底能不能当企业家，这个问题一直在辩论，在 AI 的大势驱动下，越来越多的优秀的科学团队正在向优秀的企业管理人转变。

显然，在中关村这片热土之上，新一代科学家们从实验室走出，带着对技术的执着与对产业的抱负。然而，从技术到市场的道路布满荆棘，「死亡鸿沟」 依然横亘在每一个理想面前。跨越 「死亡鸿沟」 是其必须通关的压力测试。

这场跨越，需要的不仅是热血，更需要市场的敏锐、资本的耐心和制度的突破。这条路注定漫长，但每一步跨越，都在为中国 AI 的未来开辟新的可能。热土与火种已然俱备，唯有用冷静审视前路，方能让创新的星火真正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