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期货日报】
[怪圈背后][暗藏复杂的产业逻辑]
在聚酯产业既定的价格周期里，「淡季促销、旺季涨价」 本是众人熟知的规律：过往淡季多因需求疲软，企业通过促销去库存；旺季则随着下游采购需求释放，价格顺势上行。但 2025 年的市场却走出了完全相反的脉络：先是淡季企业打破 「促销惯例」，产品意外涨价；后是进入 「金九」 旺季，企业又一次打破常规开启让利模式。
9 月 10 日，在优惠政策的强力刺激下，聚酯工厂涤纶长丝平均产销率飙升至 186.4%，部分工厂产销率更是高达 400%。但市场瞬息万变，仅仅 5 天后 （9 月 15 日），部分聚酯工厂却出人意料地再次下调涤纶长丝价格。从往年 「淡季促销」 到今年 「淡季涨价」，再到旺季频繁让利，这一反常现象的背后藏着复杂的产业逻辑。
提及 2025 年聚酯产业的 「淡季涨价、旺季促销」 现象，福布丝传媒总经理张强深有感触。据他回忆，今年 5 月，中美经贸磋商取得积极进展，市场需求有所转暖，涤纶长丝的价格顺势上涨；随后，以色列与伊朗的地缘局势紧张进一步推高市场预期，市场延续了涨价势头。但好景不长，6 月下旬，织造端迎来近年来规模最大的减停产潮，即便是长三角传统织造产业集群，老牌企业的开机率也骤降至 50% 左右，这一现象在过往极为罕见。受此影响，涤纶长丝市场急转直下，量价齐跌，企业陷入盈亏失衡的困境。
为扭转局面，7 月下旬起，聚酯工厂在 「反内卷」 下开启多轮减产，涤纶长丝价格与企业利润得到一定修复。然而，9 月上旬，织造端复工复产进度不及预期，下游企业采购原料的积极性明显减弱，部分聚酯工厂无奈重启优惠政策，「旺季促销」 的戏码再度上演。
「『淡季涨价、旺季促销』 看似反常，实则并非首次出现。」 张强解释道，价格上涨往往反映市场对未来的预期，淡季前行情越火爆，纺织企业对市场的预判就越乐观，也就更愿意接受高价原料；可一旦旺季实际行情与预期脱节，原料价格便极易 「跳水」，形成 「淡季热、旺季冷」 的反常局面。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聚酯产业上游原料 （如 PTA、MEG） 高度依赖原油，原油价格的波动直接影响原料成本。淡季中若遭遇国际原油价格上涨、上游装置集中检修等情况，因原料供应减少、成本上升，聚酯企业为维持利润，不得不选择涨价。例如 2023 年淡季，国内多套 PTA 装置因设备维护停产，因供应缺口扩大，PTA 价格单月上涨 18%，倒逼聚酯产品价格随之攀升。
同时，聚酯行业存在产能错配与阶段性短缺并存的矛盾。部分企业为抢占市场份额，在旺季前盲目扩产，导致旺季时市场供应远超需求；而淡季时，企业又因担心库存积压，纷纷减产，反而造成短期供应紧张，为涨价创造条件。这种缺乏统筹的产能调节，进一步加剧了价格波动。
厦门国贸化工有限公司聚酯二部总经理助理林玉君表示，2025 年长丝价格自 6 月下旬持续下跌至 7 月下旬，此后价格再度反弹至 8 月末。今年淡季涨价，一方面是 「反内卷」 推动产业链整体走强，另一方面是 「抢出口」 导致淡季需求超预期。进入 「金九银十」 后，前期 「抢出口」 透支了旺季需求，叠加原油价格下跌预期抑制投机需求，长丝产销持续偏弱，最终企业选择频频促销消化库存。
[怪圈溯源][预期错位，价格规律失效 ]
为何聚酯产业会偏离 「旺季涨价、淡季降价」 的传统价格周期，陷入如今的怪圈？多位业内人士认为，核心原因在于市场预期与实际需求的错位、产能结构性错配，以及产业两极分化加剧，三重因素共同作用，使价格规律失效。
在张强看来，淡季涨价的驱动因素主要有两点：一是地缘局势紧张、原油涨价等外部因素推高原料成本；二是聚酯龙头企业在 「反内卷」 下执行力度极强的减产措施，这一点尤为关键。「近几轮涨价都有固定模式：先是涤丝减产涨价消息刺激市场情绪，随后聚酯产销迎来脉冲式增长，织造企业被动补库，最终实现涤丝涨价、聚酯工厂去库存的目标。」 他称。
而旺季 「降价促销」 的背后，是需求不及预期的现实压力。今年 9 月，市场订单数量未达预期，部分织造企业利润空间被压缩，织机开机率恢复缓慢；加之许多织造企业已在淡季完成补库，无须在旺季大量采购，导致聚酯工厂涤纶长丝库存积压，只能通过促销缓解压力。
林玉君补充道，近些年国内外经济波动加大、关税等国际贸易政策变化频繁，导致订单下达时间紊乱，「旺季不旺，淡季不淡」 成为常态。同时，市场形成旺季涨价预期后，下游和贸易商会出现 「抢跑」 行为，在淡季就开始买入囤货，需求前置下，旺季实际来临时下游库存高企，真实订单可能不及预期，进一步加剧预期与现实的错位。
浙江华瑞信息资讯股份有限公司吴萌认为，产能持续扩张导致的结构性错配，是 怪圈形成的最根本原因。近年来，聚酯产业链尤其是上游的 PTA 和 PX 环节，经历了大规模的产能扩张。这种扩张往往基于对未来需求的乐观预期，但当产能集中释放时，很容易导致市场产能错配。
值得关注的是，当前市场结构已与过去大不相同。「如今涤纶长丝价格若短期内大幅上涨，就会打破织造企业的盈亏平衡，企业的抵制力度远超以往。」 张强坦言，在产能错配的背景下，织造企业利润微薄，生产积极性低迷，过去 「赌对产品就能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的盛况难现，企业对原料库存的囤积愈发谨慎。即便处于旺季，若接单情况不佳，企业也不愿轻易采购原料。
此外，产业分化进一步放大了怪圈效应。淡季时，能维持高开机率、愿意囤积原料的企业，多是经营状况良好、拥有较强市场话语权的头部企业，对涨价的接受度更高；而进入旺季，大量经营实力较弱的中小企业开工生产，对原料价格敏感度极高，一旦价格超出预期，便会减少采购，倒逼聚酯工厂促销。
嘉悦物产集团有限公司高级业务总监钱程表示，近几年由于终端加弹、织机扩能，下游的订单利润被摊薄，织造环节的议价话语权降低，聚酯产品的定价权逐步向上游原料端转移。「今年在和下游工厂的沟通中发现，他们会根据油价预期、PTA/PX 未来 3 个月的格局来判断聚酯价格走势，从而安排备货节奏，这让传统的淡旺季价格规律进一步失效。」 他称。
[怪圈之困][利润失衡，产业链整体承压]
采访中，记者了解到，这一价格怪圈给聚酯产业带来的困扰，早已渗透到产业链的各个环节。
对下游织造企业而言，最大的风险是战略误判。若仍按照传统逻辑在旺季前备货，企业很可能因买到高价原料，而使生产成本大幅增加。「过去 『旺季备货能省钱』，现在 『旺季备货可能亏更多』，企业根本摸不准市场节奏。」 张强无奈地说。
吴萌也提到，下游织造企业的采购行为极度谨慎。在 「脉冲式」 行情下，企业多采取 「随买随用」 的刚需采购策略，不敢储备库存。这不仅增加了生产计划的不确定性，也让企业在应对突发订单时缺乏灵活性，进一步削弱其市场竞争力。
对上游聚酯工厂而言，「反季节行情」 同样不利。频繁的价格波动打乱了正常的生产计划，也不利于形成稳定、健康的价格体系。长期来看，价格忽高忽低会削弱下游企业对市场的信心，导致采购行为更加谨慎，形成 「观望—需求—萎缩—促销 —更观望」 的恶性循环。
从促销本身来看，当前聚酯企业的促销模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在原价基础上直接让利；另一种是 「促销+涨价预告」，即在促销时明确 「促销结束后涨价」，通过限时低价吸引下游补库。
吴萌介绍，还有一种更隐蔽的 「原价促销」，即当上游原料 PTA、MEG 价格大幅上涨时，聚酯工厂不跟随原料成本同步涨价，而是维持现有价格不变，甚至缩小原有的优惠幅度，通过压缩自身加工利润让利给下游，旨在稳定客户关系，防止因价格过快上涨导致采购停滞。
「促销本质上是去库存的手段，但其频繁出现，恰恰说明近年来聚酯工厂持续面临高库存压力，也反映出下游企业对原料价格的敏感度已大幅提升。」 张强表示，促销的实际效果往往与终端消费能力、织造端库存情况深度绑定，并非万能 「解药」。
淡季时，适度促销能缓解聚酯工厂的库存压力，但由于市场本就存在看空预期，频繁促销反而会加重企业观望情绪，导致 「越促越没人买」；旺季时，若需通过促销去库存，本身就意味着订单不及预期，即便促销能短期拉动产销，也难以带动市场整体补货，效果有限。
张强表示，今年 9 月多家聚酯工厂推出促销政策，短期内确实拉动了部分产销，但这种增长呈现明显的 「脉冲式」 特征，销量集中在少数促销企业，并未形成全市场的补货热潮，下游企业仍以谨慎采购为主，促销效果未达市场预期。
对此，钱程也印证了这一点。「截至目前，促销效果不及预期，下游新订单不足、坯布库存较高，企业倾向靠 9 月订单消化老库存，而非主动备货。」 他称。
这一怪象对产业链的冲击还体现在利润分配的严重失衡上。吴萌表示，上游 （PX、PTA） 在 「淡季涨价」 阶段，受益于成本推动和供给端收缩 （如检修），利润得到修复；即便在 「旺季促销」 时，其产品作为聚酯的原料，价格相对坚挺，进一步挤压聚酯环节的利润空间。
聚酯成为受损最严重的环节。淡季通过减产和促销维持运营，企业在亏损或微利状态下挣扎；旺季面对疲软需求，企业又不得不降价促销，导致 「量增利不增」 甚至 「量增利减」，加工费长期处于低位。下游 （纺纱、织造） 虽然能从 「旺季促销」 中获得低价原料，但终端消费不振导致自身产品也面临销售压力和库存积压，整体利润空间同样被压缩。
在这一过程中，中小企业受到的冲击较大。吴萌认为，中小企业的抗风险能力远弱于龙头企业。一是成本劣势明显，议价能力弱，难以承受价格战；二是现金流压力巨大，淡季面临库存压力时，融资渠道有限，难以维持运营；三是产能利用率低，当龙头企业通过 「减产」 挺价时，中小企业可能因无法承受停产带来的固定成本损失而被迫维持生产。
林玉君也表示，「淡季涨价、旺季促销」 的模式加大了企业利润管理的难度，对竞争力较弱的中小企业来说，这种模式进一步压缩了生存空间。
[怪圈破局][从 「零和博弈」 到 「协同共生」]
长期陷入价格怪圈，对聚酯产业链的系统性冲击逐渐显现。多位业内人士认为，破局的核心在于重构上下游信任关系，打破 「零和博弈」 思维，建立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的协同生态。同时，从供给和需求两端入手，解决产能错配与需求疲软的根本矛盾。
张强认为，聚酯产业链上下游并非对立关系，而是利益共同体。聚酯工厂需要稳定的需求，织造企业需要合理的原料价格。只有通过常态化沟通，让上游及时了解下游的订单情况、成本压力，下游也能掌握上游的生产、库存动态，才能减少信息不对称，避免因误判引发的价格波动。
同时，重建下游信心需要时间。当前的怪象是过去几年下游企业观望情绪不断累积的结果。要打破这一局面，不能依赖短期政策或价格操控，而需通过长期稳定的市场表现，让下游企业重新建立对聚酯原料价格的信心，逐步恢复正常的采购节奏。
「聚酯产业的破局，不是某一家企业或某一个环节的事，需要全产业链共同努力。」 张强强调，只有上下游企业摒弃短期利益思维，聚焦长期价值，通过协同合作优化产能结构、提升产品竞争力、拓展终端需求，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需求不足、预期错位的问题。
在吴萌看来，供给侧解决产能结构性过剩是关键。她建议，一方面，要推动落后产能出清，通过市场机制和政策引导，加快淘汰高能耗、高污染、技术落后的老旧产能，鼓励龙头企业通过兼并重组整合资源，提升行业集中度和协同性；另一方面，要严格控制新增产能，防止供需矛盾进一步恶化。
林玉君认为，产业破局需要从 「价格竞争」 转向 「价值竞争」，这依赖于龙头企业的引领、产能结构的优化和技术创新的突破。只有减少同质化产品的无序竞争，才能让价格回归合理区间，摆脱 「促销依赖」。
而在需求侧，需积极开拓市场、寻找新的增长点。吴萌表示，一方面，要大力拓展海外市场，积极开拓 「一带一路」 沿线国家、东南亚、非洲等新兴市场，同时通过转口贸易、海外建厂 （如在越南设厂） 等方式，规避贸易壁垒，稳定外需；另一方面，要培育国内新需求，关注非织造布、包装材料等领域的应用拓展，同时推动再生聚酯在服装、包装等领域的应用，创造新的市场需求。
钱程认为，下游企业在关注原料价格的同时，应主动拓展订单来源，减少对传统市场的依赖。「只有终端需求真正回暖，才能从根本上打破 『淡季涨价、旺季促销』 的怪圈，让聚酯产业回归健康的价格周期。」 他称。